写下这行字的时候，不见玉环已有半年了。从我卧室的窗口望过去，玉环在无边的城市楼群的水天尽头。

我是个喜欢漂泊行走的人，去过很多的地方，许多地方你在的时候觉得好，热闹过去了，渐渐也就淡忘了。然而玉环不是，许多日子过去了，它却能在我日渐衰减的记忆中明灭地闪烁。

我说的玉环是位于浙江东南沿海的一个海岛县。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有幸结认了玉环——和一帮文化人应邀参加在那里举办的“首届中国海岛文化节”。各种各样的“节”听过和见过的不少了，但“海岛文化节”是第一次听说。久居钢筋水泥的都市之中，仅仅“海岛”二字就把我的魂勾走了，主人还要安排我们在一个叫做大鹿岛的地方住一晚，说让我们好好放松一下。清爽的海风一下子扑过来，海涛、海霞，海鲜……，可怜的我，先自在想像的浪漫海风之中醉掉了。

在去温州的飞机上，前后左右，许多京城演艺界的大腕熟悉的面孔，显然我们是同一个目的地，都是赶去参加文化节的，心中便对那个远方海岛的“磁性”有了隐隐的敬意。据说，参加此次文化节的有十五个海岛县，北有辽宁的长海县，南有台湾的金门县、澎湖县，其中不乏鱼米富庶之地，“首届中国海岛文化节”放在玉环，这让我掂量出玉环的实力和地位。

到玉环，恰好是雨后，空气一些子变得湿润起来，清新的风中有一种海的气息，我知道，想念中的海在不远处向我们致意。从我们居住的玉环大酒店的窗口望出去，一环群山揽抱，绿树碧水之间，楼群、街道鳞次错落地展开，雨后的玉环依偎在山与水之间，柔美、恬静，像一个秀外慧中初长成的江南少女。来之前，我曾误读了“玉环”二字，以为取名玉环一定与历史上那位人所共知的美妇有瓜葛。人在玉环才知道，对这样一个美丽的海岛港湾，以“玉环”称呼它是多么相宜：碧海揽抱，如玉相环。玉环的朋友告诉我，不久前，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几十年未遇的台风洗礼，许多很大的树都刮断了。很难想象，眼前这样娴静、秀美的玉环，是怎样抵抗住那样的强暴的。我想，玉环纤弱而自若的背后，一定有某种坚韧、博大的品质，我的一个作家朋友鲍尔吉?原野说过，温柔是一种长久的美丽，我想续貂一句：美丽是一种内在力量。

然而，玉环之美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鹿岛。

大鹿岛是玉环135个外围岛屿中的一个，距陆地也就6海里，坐船约半个小时即可达到。天公作美，上岛的那天是玉环难得的好天气，碧水蓝天，风和景明，曾经梦中想像过的大鹿岛静静地蜷伏在前方恭候着我们。离船上岸，轻快的一跳间，仿佛尘世上所有的嚣喧和烦恼都统统丢在了身后。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弹性轻快。我听见自己兴奋的呼吸中跳动着一声含混的呢喃：世外的桃园啊，我来了！

岛上没什么人，宾馆里只有我们这一批客人，四周下很安静。岛上奇礁林立，坚石丛生，天然景观很多，像罗汉岩、龙门桥、石窟群、龙游洞、寿星岩、将军洞、狮子岩、龙潭、石鱼、索桥、八仙居、崖下藏娇、戏台岩等，听名字就有兴致。此外，还有许多岩礁艺术。满目郁郁葱葱的，据说岛上植物已达380多种，森林覆盖率达87.5%，空气中负氧离子极高，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我们沾染了太多都市尘雾的肺脏的洗涤。玉环的朋友告诉说，四十多年前，这里还是光秃秃的荒山，不要说树，连草都长不活，因为满山是石头，没有土。这里的土是后来的青年志愿拓荒者一捧一捧从陆地那边坐船带过来的。有了土，才有了绿。可以说，今天的大鹿岛是一代代玉环人用自己带着体温的汗水染绿的，美好的今天是由一个个平凡劳作的昨天铺展出来的。这个近乎于精卫填海的传说让我震憾和感动。我突然想到了岛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叫做木麻黄的树来。它普通，普通朴素，貌不惊人，但却能抗十级台风，不倒，不折，有一种极坚韧的生命活力，是岛上最主要的防护林。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起眼的木麻黄身上不正体现了玉环人的一种精神吗？

时近黄昏，太阳从半空中缓缓降落，停在离海面不远的地方，硕大的落日将海面渲染得炫灿耀眼、霞光万道。曾经在许多地方欣赏过晚霞，但眼前大鹿岛的晚霞最真切，最灿烂，这一刻的大鹿岛，可以说真是我见过的无数旅途胜景中最美的一幅。人在如此梦幻般的海霞美景之中，一切都诗意得有点不真实，辉煌让我疲惫的眼睛盈满了泪花。只可惜那时候海风太大，留在相片中的我，每一张都乱发朝天，看上去陶醉得一塌糊涂，有点傻傻的。记忆中那是我平生最认真最卖力最深情的呼吸，仿佛我要将曾经的混混噩噩都呼出去，把后半生的清醒和好运气吸进来，仿佛深长的呼吸能把眼前如画的景色沁入心胸化作永恒。作家汪曾祺在表达他对云南的深爱时有这样的诗句：羁旅天南久未还，故乡无此好湖山。此刻的我，真的有一点质疑自己穿行在都市人流之中的生活的意义。我开始嫉妒生活在如此美景之中的玉环人了。

晚霞褪尽之后，夜的黑纱便渐渐地罩住了海面，大鹿岛隐没在无边的寂静之中。海涛声此时便一声声的响亮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听不够这海涛拍岸的声音。仿佛这单调的声浪中隐含有无限丰富的意义。我住的房间距海非常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仿佛就置身在一艘航行在大海之中，航船的甲板上。在这样的地方，应该算得上“头枕着波涛”了吧。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远远地悬在山坡那边。海风骑着席卷着声浪的海涛吹过来，让我感动得发呆。那一夜，我若有所思，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是痴痴地听着海水拍打的声浪，几乎无眠。此刻，我坐在北京家中的电脑前，那一夜的海浪依然一声声轰响在我心中。而大鹿岛就带着这种涛声永远地留驻在我对玉环的记忆中了。

其实玉环是个很小的地方。去之前我曾经在地图上极认真地查找过它，结果发现在我们伟大祖国的版图上，可怜的玉环只是半粒芝麻。半粒芝麻大的玉环只有不到40万的人口，以我等久居1400多万人口的京城的眼光来看，它也就只相当于我所在的一个居民小区的规模。

然而小小的玉环却有着令人刮目相看的能量：玉环是全国最大的低压铜阀门生产和出口基地，被誉为“中国阀门之都”；玉环是全国最大的炊具和缝纫机生产基地；是全国最主要的汽摩配专业制造基地之一；是全国渔业重点县，有“海鲜王国”的美称……

玉环虽小，它的海水却是通往世界的。

玉环虽小，但玉环人心灵的世界却是很大。

在我有限的见识，如今各种名目举办的“文化节”之中，通常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但玉环人不一样，玉环人办“文化节”是文化搭台，唱文化戏，是真唱，不是假唱。这就见出玉环人的大气了。你得承认，只有经济发展到了一定阶段，才会有对文化真正的需求和尊重，而这其实是需要一点底气的。有了底气，才会有大气。五度跻身全国百强县，又具有悠久文化的玉环人真不含糊，把个“首届文化节”操办得红红火火：“渔乡丰姿”全国海岛文化表演艺术展示活动、“走进榴岛”作家采风活动、“梨园海韵”越剧之夜、“中国海岛风情”图片展、“潮涌榴屿”闭幕式文艺踩街表演，内容丰富得令人目不暇接。玉环人做事认真，不做则已，做则就要做到最好。这一点，从“文化节”的内容和形式上就可以感受的到。仅开幕式上的文艺会演就长约三个小时，是我国近年来最长的一次晚会经历。而演出节目的精彩真正是超出我的想象。尤其是那首开篇的《玉环之歌》，不愧是名人作词作曲（叶小纲曲，白云海词）、名人演唱（吴雁泽、白洁玲）的大制作，华彩流波，云飞浪涌，真好听！一曲唱罢，满场生辉，余韵流香。从此，这首《玉环之歌》的动听旋律便跟定了我，一不小心，它就会在我的心里荡漾开来，让我在平淡的日常间隙中随这玉环之波浮浮沉沉片刻温柔。有时候我想，一首第一次听到的新歌，如此打动我，为什么呢？我是爱玉环在先呢，还是我从这首歌开始喜欢玉环的呢？无论如何，我与玉环有缘，这是无疑的。

走在玉环的街上，如果不是拂面的海风温柔的提示，你会全然忘记自己是身处海岛，繁华的街市，到处是一簇一簇怡然闲逛的年轻女孩，一如浙江大地许多我去过的内陆城市。而玉环人给我的印象似乎更自在、自得，为什么呢？是海的宽阔、博大无形中赋予了他们的这种达观的生活态度吗？载着我们逛街的三轮车师傅是湖北荆门人，恰好和与我同行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李师东老乡，他乡相遇，那话便比玉环街面的路要长了。他告诉我们，来玉环有七八年了，每月靠蹬三轮车也能有两三千块的收入。他说，玉环人有钱，而且观念开放，能挣会花，在这里讨生活容易。抬头看见路边飘扬的宣传横幅上写“建设海上花园，打造休闲鱼都”，便觉得玉环县政府的定位是很准确的，是“三贴近”：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

来玉环之前，只知道玉环产的柚子有一个十分雅气的名字。叫“楚门文旦”，天下闻名。到了玉环才知道这里原来还是美食之乡。无论是来自何处，无论你是多么养尊处优，你都该嫉妒玉环人的口福。实话说，我们这一拨人全国各地去的不少，各地美食品过不少，但像玉环美食种类如此之多的地方不多，许多东西既叫不上名儿来，也从来没见过，但尝了，都说“好吃”，吃了，还要，全无矜持和优雅。像望潮、鱼皮馄饨、蛤蜊这样的美味鲜食，出了玉环恐怕再难享受得到了。

也许因了美食的缘故，也许是海岛渔乡的传统，玉环人的酒风十分彪悍，完全不似外表的儒雅、斯文。许多北方来的汉子，初来乍到，不知深浅，结果醉倒在玉环人的酒杯下面。

前不久，有朋友专程托人给我捎来了玉环的名产“文旦”，这让我在寒冬时节感到了温暖。当满屋子都飘散着一种“文旦”的清香时，我知道，玉环再一次潜入我的梦中，滋润着我的心灵。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作者：高　伟